小小的一枚金铃躺在锦盒之中,上面用重工蕾金堆出了莲花锦鲤的图纹。当年徐嫔圣宠之时,姬笃听闻她喜欢铃铛,特意寻了最巧的匠人,替她制了一宫的金铃。
只是后来芳芷宫成了冷宫,所有的一切都被宫人们偷走,只留下这一枚,被椒图当做遗物,收在了书柜之后。
她探出了手,却没有接。
她虽是恨山檀偷走了这枚金铃,但她却从不喜欢这枚铃铛。
它是母亲的遗物,所以她珍藏。
它也是母亲的耻辱,所以她不愿再见。
如今众目睽睽,这金铃又是被卓惜寻来,自然更受不得。
她微微将那盒子推了回去,胆怯道:“殿下,这不是我的东西,我不认识。”
卓惜眉眼也是一顿,细细看去,那金铃确实同前世大国师为她制出的金铃一模一样,缘何现下她却说不是?
是害怕他?还是.....
正想着,却听见风波亭右侧,传来了一声轻笑。
沈初起了身:“早就听闻当年徐嫔娘娘喜欢金铃,陛下为此还将芳芷宫上下挂满了铃铛,当年也不失为一桩佳话。如今看这质地,也确实是皇家巧匠所出,九殿下既然是徐嫔娘娘的子嗣,又怎么会不认识这一枚金铃呢?”
这话一出,一众人目光不免就带了些许深思。
九殿下在这个关头冒出来本就是太巧,若当真是姬笃为了搪塞和亲随意寻来的一个宫奴,倒也是无可厚非。
可是,姬笃最重脸面,也不会为了此事脏污了皇家血脉。
难道是有人伪造了九殿下的身份?借着九殿下这一层渊源,玩了一出狸猫换太子?
更何况,晋宫这样大,芳芷宫又冷僻多年,这椒图虽然自称是十四岁,但看上去也就是十一二岁的年龄——若是有侍女与侍卫苟合,生下孩子将人塞入芳芷宫,假借皇嗣,确也是能做的出来的。
余下的一众人都听出来沈初的言外之意,不免多想了一些。
棠华眉头稍皱了一些,总觉着沈初这话实在难听,可沈初到底是镇国大将军的女儿,如今胞姐在宫中又颇受荣宠,为椒图这样一个来路不明又没有依靠的公主,得罪了沈初,实在有些不太值得,也便没有出声。
椒图垂下眼。
前世她出芳芷宫时,身份虽有疑虑,但萧振一马当先,打服了不少人,也就没有风言风语再传出来,而那时她也不认识沈初,自然也就没有这一茬。
只是前世这一年,她困在冷宫之中,实在不知道晋宫中到底生了什么事。
这也是她不想进入宫闱的主要原因。
她的重生,在未知的这一年,毫无作用。
她能做的,就是借着前世得知的出宫密道,攒够了银两,逃出宫闱。而后找到前世在酒肆认识的一群人,暂且混过一年,等建平十八年在避开朝堂要事,前去江南谋一条出路。
如今对上沈初,她双眸一眯,竟挤出来两滴泪。
“沈姐姐,芳芷宫里,哪里会有这样的物什。我从小便同宫奴生在一起,睡在一起,吃的都是剩菜冷饭。若当真有这样一枚金铃,只怕也早与宫奴们换吃食了。”
这话说得好不可怜,卓惜望着那娇小的身影,只觉着有一双手生生攥住了他的心,说不出来的痛与苦。
沈初一愣,反倒是身后的虞棠出声道:“是呀,方才惜殿下不是说了,是从婢子那里寻来的?恐怕恶奴欺主,也不会教九殿下瞧见。”
众人一听,心下不免都有些怜悯。
沈初一番话生生咽了下去,望着卓惜瞧椒图的眼神,还想再多说,却见卓惜已经微微抬起头,冲她看了过来。
“这便是沈姑娘吧,学堂里听闻过你,是镇国大将军的女儿。”
蓦地触及那妖异卓然的眉眼,她心口怦怦乱跳,竟克制不住地红了耳尖。
她语气一下软了许多:“回殿下的话,小女沈初,家父正是镇国大将军。”
卓惜眉眼掺了笑,却又无端的透了几分寒,未再看沈初,只是转向了棠华。
“五殿下,孤有一事不明,难道在晋宫臣女都这样不分尊卑,随意藐视皇嗣了么?”
沈初面上惨白一片。
连带着棠华神情也不好看。
他笑笑:“这样心无君臣,行无礼教,孤倒是第一次见。”
夏朝国力强盛,此番出行晋宫,姬笃已经再三下了死令,切勿在夏朝人跟前出现纰漏,整个宫闱礼数行容无一不肃然严苛,谁敢有一丝纰漏?
如今他却这样指出,晋朝竟然这样放纵臣子欺辱公主,岂不是在说晋朝目无尊卑,什么规矩都不懂?这话要是传到姬笃的耳朵里,恐怕谁也别想好过。
棠华面上一冷:“沈初!还不快给九殿下赔罪,阿图如今确还未授封号,但也不是你可以随意褒贬的。”
沈初咬咬牙,实在没想到卓惜竟然会为了这样一个小丫头来刁难她。
可她出生将军府,如今胞姐又圣宠正隆,出入宫闱谁不是争先巴结着她,哪里有过今日这样的羞辱!更何况,要向这样一个穷酸丫头赔罪!
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,唇瓣张了张,却始终说不出口。
卓惜微微侧身,眼中的笑淡了几分。
“都说沈将军一身傲骨,当年将在外,不受军令折了五万大军。今日沈姑娘倒也是有些气魄,连五殿下的话,也可以当做耳旁风。孤此来晋国,倒是受益匪浅,学会了晋朝臣子的傲气,实在敬佩。”
椒图默默听在耳朵里,只觉着这卓惜嘴巴好生厉害,怨不得当年能将她气得吐血。这样三言两语,夹枪带棒,阴阳怪气,可不是字字句句说将军府上行下效,各个都不把皇家放在眼里。
当年沈将军那一事本就是姬笃的心结,如今旧事重提,明日一并传到的姬笃耳朵里,又是一场不小的君臣风波。
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,却只是捏着衣袍,说了一句实在敬佩。
她想,厉害,狠毒,当敬而远之。
沈初面色白了又白,小脸上毫无血色,却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。在棠华冷然的目光中,她只能压下心中的愤恨,走上前,尖刻地行了一个礼。
“沈初冒犯殿下,还请殿下恕罪。”
椒图默不作声地望着。
只怕今日这一辱,沈初不会怪卓惜,只会将怨恨算到她的头上。
她笑容勉强,想着今日果然不该来风波亭,倒真是惹了风波。
但此时望着沈初的侧脸,她又觉着,风波既已经惹了,便也不必再惧。方才这沈初无端找茬,确也该好好折腾一下。
她没说话,也没说免礼不怪,只是无辜地笑着。
沈初躬下的腰一阵酸痛:“殿下,沈初无意冒犯,斗胆请殿下原谅。”
椒图故作不懂,迷蒙地抬头看了身侧这人。
卓惜一眼望到她的眼里,当下更是怜惜。
后来的椒图将规矩都刻到了骨子里,一举一动都是周全,谁也挑不出来刺——除了她的后宫。未曾想到,此时的椒图,连免礼的规矩都不懂。
她又是如何才将旁人打小就熟稔于心的礼仪,一点一点地刻到骨子里?
卓惜稍稍躬身,缓和了语气:“九殿下,沈姑娘与你赔罪,你要是原谅了她,就说免礼。”
椒图眨了眨眼:“若我不原谅呢?”
沈初面色一变,椒图却知她已经忍到了极限,没等卓惜再说,便像是后知后觉想到什么一般,才着急道:“哎呀,都怪我,我太笨了。沈姐姐快免礼,我,我哪敢怪罪沈姐姐呀。”
“......”
沈初躬了半天的身,此时腰痛的厉害,脸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。蓦地抬起身,却无端撞上一众人的眼眉,又觉着心下难堪,此时再受不住这样的屈辱,却又只能在卓惜的注视下,忍着怒,憋屈地同棠华与椒图行礼。
“臣女还有要事,如今先告退一步,淑妃娘娘还有事寻我。”
棠华也松了一口气,忙道:“那你快些去吧。”
风波暂停,卓惜环视了一圈,又害怕将椒图留在这里受人欺负,刚想出声送她回去,却见椒图已经转过身,往越阳跑去:“十四妹妹,你看这花多好看呀。”
越阳一脸迷蒙:“什么花?”
椒图随意折下来一朵小野花,塞到了越阳手里:“这花和十四妹妹一样好看,我从来没见过十四妹妹和诸位姐姐这样好看的人,倒觉着不像是回到了宫闱,反倒是见到了天上的神仙呢。”
一众人听她这样说,不免都笑了起来。
只怕这九殿下还不知道方才的雨疏风骤,可端看这样一副天真无邪,不免又有些心疼。这样可怜瘦小的姑娘,在芳芷宫恐怕是受了不少的苦!
卓惜静静地望着,发觉椒图已经将方才的事情抛在脑后,一心和越阳玩了起来。他自觉有些多余,也便只能收了送她回去的心思,礼貌地同众人分别。
他一走,风波亭才彻底放松了下来。
旁边的李照笑了笑:“九殿下命途多舛,我若是惜殿下,也情愿护着一些。”
椒图心想,可别,她巴不得离卓惜远一些。
这一番闹剧之后,众人倒没有再说话的心思,说是下午还要去琉璃学宫上课,要回去午休了。
椒图便也只能回到了重华宫,心绪却没有静下来。
琉璃学宫自建平十六年开课,直到十八年。授课的不是旁人,正是那一人之下的大国师,也是那素来高深莫测的昆山玉墟大弟子。
椒图心口微微一梗。
那密道就在琉璃学宫,若是想要离开,必然得去琉璃学宫。
可若是去琉璃学宫,就难免会与那人对上。
想到那个身影,她心口一时竟是无休止空茫,好像前世落下了一场雪,也随着她来到了这一世,寒凉透骨,茫茫无依。